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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小驴 2018-05-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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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搬过来的那天,他记得刚好是立夏。天气已经懊热起来了,热浪涌来,让人隐隐地躁动不安。那天下午一丝风都没有,连罗望子叶片都没抖动一下。她来到楼下,才给他打的电话,“……噢,能下来帮我提下东西吗?谢谢!”她大概连他叫什么都忘了。那会他正在午睡,电话响起的刹那,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,奔去洗漱台洗了把脸,又抓起剃须刀匆匆刮掉凌乱的胡子,然后飞快地从六楼冲了下来。他看到一个长发女孩穿着一身素洁的套裙,正给出租车司机付钱。

第一次见她是一星期前,她按照他在某网站上的合租帖,按图索骥赶了过来。当时她站在房间里四处瞥了几眼,只说了一句,“这房子户型好奇怪。”他问怎么了,她眯着眼笑说,“像把手枪。”他探头探脑观察了一番,表示佩服她的观察力。她没说一定要租,也没说不租。她说这离上班倒很近。那天她穿的高跟鞋,不紧不慢的,下楼的时候叮咚声尾随了一路。他惊愕,她怎么长得这么像刘若英,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。

他一手拎起一只编织袋往楼梯口走。东西比他想象的要沉一些。她几次提出来帮忙,但是他拒绝了。女孩跟在后头,他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,一口气爬上了六楼。

“看你瘦,力气可真够大的。”她撩了一下耳际的发丝,微笑着道了谢。

他脸顿时有些发烫。

他将她的东西搬进了那间房,满头大汗地出来了。她像进了自己家一样,一顿乒乒乓乓后,随后啪的一声关了门,挂在门上的那幅卡通画轻轻地抖动了一下。不久他听见房间里传来女孩打电话的声音,偶尔格格地笑,声音清脆。他站在空寂的客厅里,像进了别人家,有些不自在。

每个礼拜天的清晨,窗外都会传来赞美诗的声音。住在这三年多了,他也搞不懂声音到底是从哪传来的。这儿没有教堂,那些虔诚的信徒们不知坐在哪个角落里,将悲悯而清越的福音传递到他的耳边。后来他问女孩听见了没有,她困惑地摇了摇头。她迷茫的眸子真可爱。他真想问,有人说过你长得像刘若英吗?话到嘴边好几次了,都及时地打住了。

偶尔他也想起赞美诗,比方在寂寥的夜晚。夜风将窗外的悬铃木阔叶吹得窸窣作响,那时他想,这会能听听赞美诗该多好。窗外除了噪音,什么也听不见。午夜十二点,一列慢车会准时哐当哐当拉着汽笛从不远处经过,持续一分多钟。能听见火车声,说明他又失眠了。他坐在黑暗中,烟头一闪一闪的,有时很想往自己手臂上烫一下。

之所以记得她搬来的这天是立夏,因为那天是他生日。今天二十八岁,立夏,天气渐渐热了起来。他的日记已经越来越简单,除了记记天气和日期,很多东西已经可写可不写。该改变的东西已经不多。二十八岁,一晃就到了,孑然一身,一事无成。那天他是这么写的。略迟疑了一下,他又记下了这么一笔:

今天搬来一位女孩,长得像刘若英。

他的耳机每晚都流淌着这位台湾明星的歌。他喜欢她大概有些年头了。他总觉得,她和她们有些不一样,给人一种清新脱俗,干净透彻感。他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异质,仿佛为他而存在。



他起床的时候,确定她已经出门了。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,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。怡薇。他在心中念了这两个字。有些惆怅。这需要告诉他吗?他记得合租的第一天,他们一起在小区旁边的一家云南菜馆吃了一顿晚餐。“希望以后合租愉快,相互包容,各自生活的空间,互不干涉,OK?”她伸出手,两人握了握。她的手有些凉。冬天得多吃羊肉狗肉。他憨憨笑了笑,又低着头吃东西。他实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,都她一个人在说。大学毕业,工作不好找,这份工作还是家人托亲戚关系找的,在工商局,目前暂时属于临聘人员。家人准备让她在这座城市留下来,打算给个首付,让她先在这边按揭一套小户型。正在考驾照,还差场外没考,计划年底先买个代步车。凯越?世嘉?你觉得哪个适合我?

他都默默地听着,偶尔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“先这么混着吧!”

她的自信让他感到自惭形愧。

“大哥,你呢?”

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,有些窘迫。

“你在网站上说是药剂师?”

他嗯了声。

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不过他大学的确学的是这个。

“那你现在哪家医院?”

他又沉默了一下方说:

“安仁医院。”

她表示没听过。他喜欢她迷茫的眼神。

出门的时候,他回头环顾了一下客厅,发现饮水机没关,于是过去摁掉了开关。她那只钢化玻璃杯摆在茶几的边缘,里面还盛着半杯水。他忍不住握了握,将水杯挪到茶几中央。

上午的复印店比较清闲。他掏出优盘,询问打印简历的价格,打印了几份。从复印店出来,他顺便去旁边的早点铺买了一笼肉包当中午饭,又去对面的手机店充了三十元话费。太阳的光芒穿透密集的悬铃木、香樟树叶,刺得头皮发烫。回去的时候,他在隔着栅栏的别墅区,发现花园的一处角落里长出了几株昭和草。长得很茂盛,有株还靠近栅栏,伸手就可以摸到。小时候乡下的夏天,他常见到这种植物。记得一九九七年夏日一个炎热的正午,他兴高采烈地一路往村支书家跑去,手里握着的就是几株旺盛而鲜艳的昭和草。村支书家的黑白电视机前挤满了人,大家聚集在这里,饶有兴趣地看着国家领导人在主席台前宣誓。村民们叼着烟斗,大声争论什么时候才能收复澳门。那天白天也转播信号,让他印象深刻。自那以后,他焦虑而迫切地等待着澳门的回归。他相信国家会一天比一天强盛,他忧心忡忡,又迫不及待着。

在别墅区也能看到这种低贱的昭和草,他有些欣喜。通常别墅区都种植着一些多头铁树、大型仙人掌、蝴蝶兰,很多名贵进口花卉,他都叫不出名来。

若不是花园被栅栏围着,他想拔几株回来。花园不远处停着一辆最新款的凯迪拉克,旁边是一头在警告他的藏獒,令他不敢再走近。

他坐在客厅里将包子吃完,喝了一大杯水。她依然没有回来。今天是休息日,他猜她大概是逛街去了。水桶偶尔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,像一个快断气的人在喘息。他想起一个月前的新闻,一个保安把别墅区的女户主给捅了,原因据说那女户主骂他是看门狗。采访他的记者指出了他的杀人动机:“没人天生就是看门狗。”这句话他细细地回味了几天。在这几天中,他频繁地投寄简历和应聘。

他很少得到回复,偶尔有,也限一面之缘。一见面,他就猜他们会问什么。

“你的眼睛……”

“哦……小时候受过伤。”

他们还会问些别的,但是已经无关紧要了。他们会很客气地送他出门,让他在家等电话,然后叫下一位。一出门,他立刻戴着墨镜。全世界,只有墨镜不会歧视他那只巨眼。有时他恨不得将那只巨眼剜掉。它百无一用,丑陋地将他置于难堪之境。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头一次见到他时,暗藏于色的惊诧。那只坏眼像巨大的磁场,牢牢地吸引着他们。不到非不得已,他从不和镜子打交道。

他坐在那儿,既没有开电视,也没有开风扇。午后的斜阳透过窗台,照进了客厅,光正好罩着她的钢化玻璃杯。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,有时他的思维被它的节奏带乱,陷入一片胡思中。那只钟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睡眠,深夜里,他几次想把它摘了。但摘了又能怎样呢,它依然会在这座房子里不疾不徐地走着。那是房东的东西,他只能让它继续在墙上待着。

五点钟的时候,他很想给她发个短信过去,问她回家吃饭不。这个决定可能会置他和她于尴尬的境况。他将手机放在茶几上,紧挨着那只钢化玻璃杯。他看到玻璃杯里的水轻轻晃动了一下,沾在杯壁上的水珠又缓缓流落下去。那一刻他想起了宿命。

七点整,她仿佛是踩着点回来的。“以后别等,我不在家吃饭。”她朝他微笑了一下,他便觉得这一切的等待,都是值得的。她进了自己的房间,门啪的一声关掉了,房间陷入一片寂静中。他起身去厨房煮面条。一会儿后,她回到客厅,打开电视、风扇、接水、换台。她的房间总是出奇地安静,他猜不到她在房间里做些什么,她静得像空气,连手机铃声都没开过。



他尽量不在她单位周边活动。早晨她出门的时候,他都会醒来。中午饭她会在单位食堂解决。晚饭基本上是在外面吃。她穿36码的鞋,Tata或者达芙妮、百丽。她用的钱包是米奇。她的手机手势密码是一个L型。她喜欢吃小天鹅火锅,那是那次吃饭他无意中得到的。她的床头摆着一只泰迪熊,天热她可能也抱着它睡。她可能还没男友。她喜欢汪涵、王菲,房间里偶尔传出王菲的歌声。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刘若英?她喜欢读饶雪漫的小说,正在读《糖衣》。从折页看,她每天读二十到三十页不等,然后沉沉睡去。她几乎不吃早餐,踩着钟点跑去隔着两条街区的单位上班。这让他忧心。她喜欢各种明星八卦,知道谁最近和谁好,谁又被谁甩了。她手机装了陌陌,还有微信。她喜欢夜里喝水,床头柜上必须要摆一杯水,每回都会渴醒。她几乎都到十二点过后才睡。

如果需要,他能统计他们之间一共说了多少句话。一切都历历在目,每一句他都能回忆出来。如果没有必要,他们一天都可以不搭话。她很少主动找他,他更是。在她面前,他基本上都是低着头,尽量不去看她。她越美,他越是不敢直视她。午夜的汽笛声悠长,暴烈,蛮横。他躺在床上抽烟,听见她出来接水。拖鞋的声音。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声音。他的心跳声。有一次,他撞见她穿睡袍的样子,吓得他慌忙转身进了房。她倒被他弄得有些尴尬。那天她买了一些新鲜的荔枝回来,放在茶几上,邀他一块吃。他有些受宠若惊,脸都红了。她就笑他。“都是新鲜的,刚从广东过来的,别不好意思,多吃点……你看你的皮肤……以后记得每天吃一个苹果!”说完水汪汪地望着他。那一刻他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。

第一次,阿普唑仑片,0.4mg一颗。他将碾碎的粉末倒进那只钢化玻璃杯中。他亲眼看见她将水杯端进房间。那时他会选择出门散散步。夜晚的暑气渐渐消退,难得的月夜,无私地映照着这块大地,每个人都能公平地得到月光的沐浴。这个世界上,只有阳光、空气、月色还有父母的爱是无私的,不求回报。散步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父亲。他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了,只听过他死的时候比较凄惨,夜里给大货车碾断了双腿,司机跑了,父亲躺在马路上慢慢死去。父亲下葬的时候,家里穷得连棺木都买不起,用红砖砌了个坟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视家里的赤贫为耻辱。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。

他爱他的母亲。这位目不识丁的女人憋着一股子劲,拼了命也要供他念书考大学。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,母亲和三位姐姐一起供着他从小学一直念完大学。每次想起母亲,他就想哭。她以为儿子考上大学后,就能改变家里的命运。他亦视念大学为耻辱,悔不该念这个书,把家推向了更为绝望的深渊。

路灯将香樟树叶照得泛黄。人行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。只有这个时候,他才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他的。不会有人来与他争工作,也不会有人窥伺着他的那只巨眼。他看见不远处的中国石油,加油工正和一个女人在闲谈着什么。一辆宝马车的到来,中断了他们的谈话。车上下来一个女人,瞥了他一眼,显然诧异他为何深夜也戴着墨镜,并保持了警惕。

十二点一刻,他转身往回走。

客厅的灯关了。她房间的灯也灭了。他轻轻地走到她的房间门口,屏息凝神地听了一分钟,里面没有任何的声音,她肯定睡着了。他轻轻敲了敲门,没有回应。如果她醒来,他会问她有没有胃痛药。这个理由并不是很聪明。目前只能这样,他希望不会碰到这种情况。

他掏出钥匙,小心翼翼地插入锁孔。心脏猛烈地跳动着,声音巨大,里面像钻进了一只青蛙。门咔嚓一声开了。月光越过窗台,侵入了房间。他努力克制住颤抖,让黑暗中的那只巨眼,平静而安分地尽量多望她几眼。她睡得很香。S型,侧着身。泰迪熊已经落到了地上。粉红色的睡衣。肚脐处裸露着。他替她将空调被盖好,将泰迪熊摆放在她床头。房间有点乱,显然平时在家都是她母亲照顾的。床头柜上摆着尚未合拢的书和水杯、手机。他将它折好页,合上。做完这些,他蹲在她眼前,细心地欣赏、凝视着她。一切都是完美的,无暇的。她美得像天使,像圣女一样贞洁。他感觉鼻子有些酸楚,想哭。

黎明的时候,他依依不舍地退出了她的房间。



她似乎并没感到异常。早晨她咚咚咚地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,那一刻他立马睁开了眼。新的一天,并不会有新的起色和变化。他的手机,除了10086提醒他快要欠费停机的短信,基本上没人来惊扰他。他换了几次号码。他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。他知道她们嘘寒问暖过后,便会提起他的工作收入和感情。“都二十八岁的人了,过年该带一个回来看看了。”姐姐这样说。母亲催得更紧。她们显得比他还急切。回忆自己的爱情,至少他也爱过一次。那时他还在学校,她坐在他前排,一个四川姑娘。他给她写过几封信,还专门去《读者》上摘抄了几首情诗送给她。那姑娘一封信都没有回。他恼羞成怒表示要给她写九百九十九封,直到打动她为止。事实上,在他写到第四封的时候就泄气了。那天在图书馆门口,他看见她挽着一个高个男生的胳膊。他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。后来她给他回了一条短信:“沈齐,我觉得你学习很刻苦用功,将来可能会有大出息,但是,你真的不适合我,我已经有男朋友了,对不起!”

那一刻,他领略到了爱情的残酷。那高个男生带着同情和戏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的那只巨眼,他在他俯视下,节节败退了下来。“他们在一起才是最合适的。”他这么安慰自己。

他躺在床上,一点也不想动弹。耳机里反复播放着刘若英的歌。《原来你也在这里》《为爱痴狂》……有一会,奶茶的歌中夹杂着几句赞美诗。他无从分辨。那把放在床下的刀子,他伸手就能够着。那是他在地下通道花三十块买的。他喜欢它的构造,锋利,乌黑,厚实,尖锐,手感非常好。摊主似乎摸透了他的心,一分钱也不肯让。他想总有一天用得着这玩意儿,还是掏钱买了。用它干吗呢?对付自己还是对付别人?对付赵大宇吗?在赵大宇将他从公司开除的那一天起,这个念头就在心中萌发了。但奇怪的是,他并不恨赵大宇。开除自己是应该的,长了一只难看的巨眼,客户看着都恐慌,这种人难道不该扫地出门么?赵大宇这样的人,这几年来,他已经习以为常了。有时他也听听莱纳德·斯凯纳德的《把我的子弹还给我》。

把我的子弹还给我,把它们装进属于他们的枪膛

不要再次欺骗,因为我已经索然无趣

我到达顶峰,却失去了梦想……

他已经习惯了晚上散步,也将刀子随手拿上。它给了他勇气、希望和信心。有时,它就是他的精神支柱。汽车灯在夜空中汇聚成一道道流动的光线。高层大厦和繁华的商场仿佛彻夜不眠。那些出入高档饭店和商场的人,脸露自信的微笑,得体的打扮,从容的姿态,无处不体现着上等人的尊严和价值观。他记得那天晚上在地下车库,一男一女久久也没有从车上下来。他好奇地走上去,看到了一件让他感到羞耻的苟且之事。一个五十多岁的光头,正在拥吻着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女生。那一刻,他下意识地掏出了刀。他就像黑暗中的豹子,怒火冲冲地瞪着那该死的猎物。在他咬紧牙关走向前时,一道光照耀了进来,他听见了车喇叭的声音。它及时是制止了他心中的恶。他几乎是小跑着出来的,天下着小雨,将他一路淋得垂头丧气。

神在第四天创造了光,结束了世间的黑暗。见到她的那一天,是个晴天,连日的雨水在那天奇迹般停歇了。她像一束明亮的光芒,将他内心每个阴暗的角落都映照得光明如初。神看着是好的。



第二次他差点出了岔子。他没想到她竟然迷糊中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。水杯是空的,水早喝完了。他吓得蹲在床脚,听见心脏在剧烈地跳跃,有几秒钟,它仿佛停止了跳跃,旋即报复似的狂蹦起来。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。如果她发现,他立刻跳楼自杀。一点也不会犹豫。这样的惶恐让他如坐针毡,冷汗从几亿个毛孔里奔涌而出。他听见汗滴在地板上的声音,下雨一样。漫长的等待,客厅墙壁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,催命似的。他蹲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,生怕惊醒她。直到天色快要亮了,她已经进入了沉睡状态,他才敢蹑手蹑脚地爬出去,关上门,球形锁咔嚓的一下,如西西弗斯的巨石,从悬崖上滚了下来。

一连两天,他都处在诚惶诚恐中。他暗地里观察着她的表情和行动,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。他想大概是剂量不够才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。他决定将剂量加一倍。

月色依然挺好,淡淡地从白色的纱窗上透射进来。房间似乎洒过了香水。她歪着脖子斜躺着,胸前还放着饶雪漫的小说。她几乎一页都没翻就睡着了,连台灯都来不及关。他小心地将她的身子往下拉了拉,使她睡得更舒服些。房间越来越凌乱,电脑桌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巧克力、香水和化妆盒。电脑键盘落满了饼干渣。墙角的蚊香已经快燃尽了。旁边堆着一只大箱子,塞满了没折的衣服。手机正在插座上充电,显示已经满格。他轻轻地将插座拔了。他猜她从未拖过地。他找来一把毛刷,将键盘夹缝中的饼干渣清理干净。然后用抹布和拖把,把桌面和地板擦扫干净,将所有物品一一整理归类,整齐摆放在该放的地方。干完这些,他愉快满足地望了沉睡中的她一眼,长久堵塞在心中的某些东西,统统被疏通掉了,他感到浑身通透,每个毛孔都在呼吸着新鲜而健康的空气。

她沉睡的样子依旧那么迷人。月光挥洒在她的脸上,像笼上了一层洁白的面纱。那平静而富有规律的呼吸,随着瓷实的乳房一启一合着。她的身体洁白无暇,圣女一样,不容人侵占。她的左手搭在床边,玉指芊芊。他颤抖着手,缓缓地与它相扣。在碰到她的手指时,他的牙关都在抖动。十指相扣,从此一生不相离。那一晚他就这么坐在她床边,沉浸在美好的世界里,直到东方发白,他方才离去。走时他将东西又置于凌乱中,关掉台灯,默默地道了声早安。

晚上看电视的时候,她破天荒地和他说起话来。

“我以前可是夜猫子,睡眠质量非常差,一般都要熬到一两点,直到非常累了才能睡得着。最近不知道怎么,挨着床就睡着了。”

他说可能是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。她翘着樱桃小嘴,做一副哲学家的思考状,继而假装严肃地对他点了点头说:

“有道理,有道理!没想到上班治好了我的失眠症,哈哈真是因祸得福啊!”她给他大讲单位领导们的各种八卦,某个部门领导和小三逛商城的时候,被老婆堵在电梯门口……她眉飞色舞起来。他露出羞赧的微笑聆听着,始终盯着电视屏幕,尽量不与她对视。

他不得不考虑再增加一点剂量,在安全的允许范围内。有几次他被噩梦惊醒,大汗淋漓。在梦中,他看见床上的她突然醒了,错愕地注视着他,继而发出一声尖叫……他赶紧向前捂住她的嘴,用力地抱着她,直到她瘫软下来,慢慢失去抵抗。他怎么没有选择从窗口一跃而下呢?这个梦像达摩克利斯之剑,牢牢地悬挂在他的头顶。



有阵子,他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。他幻想自己就是她的守护神,在阒无人声的夤夜,静静地守护着她。这是他们两人的世界,连月光也休想参与进来。有时他甚至颤动着嘴唇,忍不住想轻轻呼唤她。

“怡薇……”

那晚天热,她没有穿睡袍,只穿了一条小内裤。她蜷曲着身子,手搭在胸前,构成一道迷人的曲线。心惊肉跳中,他感到脸上烧灼了一样。他立在那儿踌躇一下,那道打开的门又缓缓合上了。躺在床上他的脑海中装着的全是那道S型的曲线。她沉睡的面容那么安详宁静,身体却发出了塞壬的歌声。昏黄的台灯下,她的影子无处不在。

“你爱她吗?”

“你配爱她吗!”

她裸露的部分让他产生了不可遏制的罪恶感。他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愧。午夜的列车准时拉响汽笛。他头回发现窗户发出细微的颤抖声。有一束来路不明的光柱打在玻璃上,很快又转移开了。这一天过得实在有些沮丧。中午在小区大门口,他瞥见地上那一毛钱硬币,弯腰拾起迅速装进裤兜时,才发现旁边台阶上站着的男孩。他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考量着他。这个小孩的目光让他受辱。为什么不能去捡地上的一毛钱?就因为它低贱吗?他有些愤懑起来。

他将空烟盒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。嘴唇因吸烟而苦涩,他感到某种空缺已久的需求。再次回到了她的房间,几乎是带着一股怜爱,用太空被轻轻地将她覆盖好。她的呼吸平顺而流畅,沉睡带给了她香甜的梦境。那是一种没被破坏的美,像荒无人迹的冰山,干净,清澈,冰冷。他握了握她的手。

手机响得那么突兀,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。悦耳的铃声伴随着震动,在桌面上嗡嗡地响着。他惊心动魄地望了她一眼。她似乎也没有被闹醒。他屏息蹑足,将手机的声音关掉。是一条短信。他下意识地打开了手势密码。

“小宝贝,睡了没?你怎么没上微信?想你了!”

这个叫大块头的男人的短信让他产生一股子妒忌。他打开她的微信,他们的聊天记录源源不绝地呈现在他的眼前。

“想我还不赶紧来。”

“这边暂时还没法辞职啦!那个跟你合租的男人怎样?”

“呵呵,怎么你不放心吗?”

“孤男寡女的……”

“去死!你要见到他人,肯定就会对他放心啦!”

“怎么?”

“我给你发张我偷拍他照片给你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“怎么长成这样,歪瓜裂枣的呵呵。”

“这下你可放心了吧!他那只坏眼睛真让我恶心!你说我再怎样,品味也不至于这样差吧!”

“是很恐怖的,看上去像个恶魔哦!”

沈齐几乎是忍着满腔的妒火将短信看完的。

他从没想到自己在她眼中竟然是这样一副形象。她成了他的一面镜子,将他丑陋不堪的一面完整地呈现出来。而她是什么时候偷拍到这张令他恼羞的照片的呢?他做梦也没想到,她偷拍了他,并且将它发给了很多男友,与他们一起分享着他自卑的灵魂。在她那与众多陌生男人的聊天记录中,他俨然成了他们之间的谈资。在几个男人的聊天记录里,那些散发着肉欲的挑逗聊天让他血脉贲张,他第一次目睹她的裸体竟然是通过微信里她的自拍照。她放荡的眼神让他感到羞愧。那些狎昵的语调,露骨的调情和不堪入目的照片让他感到有些伤心。仿佛断臂的维纳斯又接上了那只胳膊。她正在和一个男人计划着月底的旅行,泰国南部的普吉岛。“来回的机票和酒店已经订好了……”他想象着他们在碧海蓝天的海滩上,勾肩搭背的情景。那是他永生也无法承诺的梦想——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出国旅行。他们住在海边的酒店,在床单上翻腾,“宝贝,好想你吃我的香蕉……”“坏人!”他将手机轻轻放在桌上,眼前的这个女人感觉越来越陌生。

她陌生得让他怀疑自己从未见过她。她和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一切不过是幻觉,就像那些迷幻的声音和细节。他小心地撩开被子,将手安然地放在她的胸上。那一对洁白而丰腴的乳房,在触碰的瞬间,他感受到了片刻的晕眩。继而一股电流在体内不安分地流窜,奔跑,他感到自己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,很骄傲地站在自己暗恋已久的女人面前,坚硬地勃起,又夹杂着奔赴战场前的焦躁和激动不安。他将自己脱光,然后上了床。客厅墙上挂钟的指针,窗外偶尔路过的汽车呼啸声,环卫工人清扫马路上落叶的声音以及她的呼吸声,他一一收纳。有一刹那,她似乎动了一下,在他嘴唇凑过来的时候。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到。她的嘴很甜。口腔还残留着薄荷型牙膏的味道。在他褪掉她的内裤,行事的关键时刻,他听见了愈来愈响的火车声。仿佛是从窗台下经过,铁轨被激动地撞击着,毫无商议的汽笛声尖刀一样划破夜空,朝他刺了过来。那声音和床上发出的尖叫声混合一团,构成黎明前的双重奏。

她惊愕的眸子吓着了他。在她即将尖叫的时候,他及时骂了声“婊子”!期间他动用了枕头、双手和全身所有的力气。他像一头狂暴的狮子,朝身底下那不安分的猎物发出狂吼。他不吝用最野蛮的力量,才将她的反抗镇压下来。她终于安静了。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。黎明正酣,外面短暂地回归了沉寂,万物寂静如初。

许久,他轻轻地呼唤了一声。她没有搭理。他声音再加大一点,再大一点,再大一点……她没有再理他。他去找了一根烟,坐在床头静静地抽着。她睡着的样子和几分钟前没有两样,如果可以像拍电影那样,把刚才那几分钟的镜头掐掉,一切重来该多好。天色破晓的时候,他去抽了几张餐巾纸,将她的下体擦拭干净。期间,欲望促使他又重新伏在她身上做了一回。如果不能主动,那就只能接受被动,就像面对生活。完事的时候,他这么想。



他倦怠地往箱子里塞了几件衣服,拿了她一点钱和首饰,接下来该干些什么?房间里找不出一根烟来,他只能等天亮透后小卖铺开门。期间他去垃圾篓里翻出了几个烟蒂。烟蒂散发出一股涩味,含在嘴上让他恶心。她的手机响了,是那个大块头发来的短信。他几乎是怀着恶作剧的心情,回了过去。他想象对方暴跳如雷的情景,不禁哑然失笑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楼下越来越多的卷闸门响起来。太阳喷薄而出,霞光温柔地沐浴着大地。他看见环卫车在地面上洒着水,几个晨练的人穿着背心朝街上跑去。街道又恢复了喧哗将至前的冷清。

赞美诗的声音就是那时响起的。他循着声音,推开了她房间的窗台,在拐角处,他看见一群打扮得体的老人们站在修葺整齐的私家花园里,正面容肃穆地唱着,“圣哉,圣哉,圣哉,黑暗蔽圣明,罪人不能仰视,庄严广大妙身,惟独主为真原……”那声音那么慈祥圣洁,仿佛不沾人间烟火气。他颓然地坐在地上,一脚踢开旁边箱子,点燃烟蒂,将衣服又一件一件扔了出来。他感到有些垂丧,想原来她们都住那里面啊。


值班主编 | 易小荷    值班编辑 | 小窗

这是第 52 篇文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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